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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開那間酒吧已經凌晨一點半，攝影師先行離開，伸手招來計程車，J坐在前頭，我在後座窩著，小聲嘆一口氣。結束了。每個月這樣例行的雜誌工作，無論熟不熟悉，採訪、拍照以及說話，說大量的話。看似如工廠女工般規格化流程，其實每一根絲線都難理。待在那個位置，臉上有笑，心往往擰得很緊。每次坐下來都以為我習慣了，離開時才知道身體最誠實，緊張感一從肩膀卸下來的時候，疲倦就來了。
然而J不一樣，他不是陌生的作家，他是我的研究所老師。有些作家跟學生的關係很好，是彷彿像飾品那樣穿戴在身上，能親親熱熱一齊出門去的。我很羨慕那種關係，卻怎樣都辦不到。或許正是因為太想了所以辦不到。那間研究所我考了三次，在後山，去到連學校旁民宿老闆娘都認得我。起初是一群人，後來是兩個，最後只剩我自己。記得自己是如何走在那條往文學院的路上，早晨天空烏陰烏陰，山觸目可見。學校太大了，那路漫長得幾乎是在考驗一個外來者。我手裡捏著冷掉的蛋餅，心裡鏡子一樣的想，啊，我正要走進一個根本不歡迎我的地方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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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一次，J坐在那張長桌前，手裡很隨意翻著試卷，聊天似的，說妳這不是寫得很好嗎。我忽然大哭起來。面試間瞬間變成諮商室，一群教授手忙腳亂幫這個落榜生找衛生紙。後來這事情被同學們揶揄了，笑得要命，都說我是哭上的。
很沮喪的時候，我會想，到底為什麼非得來這裡一趟呢。是不是看了別人，心裡喜歡，也跟著硬撞試試看？但人生又不是買衣服。哪有別人要自己就跟著要一件的道理。能試穿就好了。剛進去的前幾個禮拜，一個學姐找大家吃飯，根本還不認識，忽然就對我說：「這裡不是妳想的那個樣子。」
計程車停下，我和J走進深夜的麥當勞，點一份漢堡薯條，在兩人沙發位置坐下。這場景實在魔幻，我忍不住開口，告白我上述一連串人生焦慮，包括念書時那場失敗的戀愛。「……妳想要一個獎盃。妳的人生都在搶那個得不到的大獎盃。」凌晨三點，忽然神明上身，J對我開示了：「妳老是表現出自己很努力，很期待這些的樣子，但都是妳自己想像出來的。來，妳要去想，妳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？如果想不通，一輩子都會卡在這裡走不出去。」
或許我什麼也沒想清楚，只是把手伸得長長的，想要抵達別人也試穿過，幻想中的未來？我也從未想過，離開了那座後山，居然和J多次在這樣的工作場域裡聚首，踩在回憶與現實裡，照樣喊他老師。我不會唱歌也不擅長喝酒，向來是在聚餐場合裡把自己裹得緊緊，離他很遠，非常無趣的一個學生。
我不知道我想要什麼。收拾垃圾，J推門出去抽菸，我跟在後頭喃喃自語。末了又小小聲說，我想被人愛，想被這世界喜歡。
J看著我，一臉非常受不了的樣子，「不喜歡我還跟妳說這麼多幹嘛？真是。」把菸蒂扔掉踩熄，轉身走了。
(中國時報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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